2086年12月13日下午六时许，欧洲第113号教区——罗马尼亚。
这本是一个无人能存活的地方——天空中淡红黑色的浓雾可以让所有吸入它的生物痛苦地死去，然后重新如不死恶魔一般站起来，变成“罪人”中的一员。
不过在这种世道下，防毒面具已经算是欧洲民众们无论是日常家居还是出门玩耍时的标配了。
只要有了防毒面罩和坚定的信仰，灵魂之周就会升起神的壁垒，不被空气中的邪恶所侵蚀。
“““为主奉献，为主牺牲；为主驱逐黑暗，为主留存心中之信仰……”””
防毒面罩下沉重吟唱声和稀烂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身穿红色衣服的庞大军团此刻正在雪原上缓缓前行，他们的身影从高空上看，就像是红色大地上的一个更为鲜红惨烈的创口，与对面也在缓慢移动的黑色“疤痕”形成鲜明对比。
“““为主奉献，为主牺牲……为……为……”””
这个军团不能说是一个齐整的军团——毕竟是刚刚建成不到一个小时的军队，要他们迅速地提升纪律也未免太过勉强他们。而且军团中有老有小，所以前进速度也极难控制，让本应该是方形的阵列在尾部突然突出了一角，又偶尔变成不规则的椭圆形。
他们之中最老的人已经可以在旧时代家族中拥有最高的威严，而最小的仅仅还在襁褓之中，大概连门都没出过几次。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自愿(或被半强迫)地戴上十字架饰品，穿上了属于自己总教区的那身颜色，并在为首的那个大十字架的带领下走向自己的目标。
红色，象征火焰。火可以净化一切污秽，火可以消除一切苦难。火是希望，火是神给予的最大恩惠。就算火无法击溃敌人，火也可以焚烧自身，让自己躲过被亵渎的悲惨命运。若是被罪人亵渎，那下场可能比死还要让人难受，因为死可以解放灵魂，但被亵渎的话就连灵魂都无法解脱，只能被困在肮脏污秽的躯壳当中。
113号教区的每一个信徒都没有逃避。他们忠实着自己立下的信仰，端出了家中各种可以用来攻击敌人或是在受困时自杀的武器。
他们也无法逃避，因为对手是什么他们都很清楚:是恶魔，是罪人，是他们从小到大都在与之战斗的东西。此时身在前线的他们要是逃避的话，身后的其他12个教区就会在撤退时受到这帮无意识的恶徒的追击，那样的话死的就不只是他们了。
而且还会违背大主教的旨意。这又与死无法比较了——这可是他们万死莫辞的罪过。
是要享受多一刻可能再也呼吸不了的冰冷空气，还是要立刻结束内心中的无边恐慌?在场的人无人知晓，不在场的人也没资格知晓。
所以大家都在无意识或绝望地朝着前方那片地面乌云缓缓前进，偶尔有默契地全体加快或减缓速度，仿佛是在和对面的怪物们保持一个看似互不相让却又仿佛要过上其乐融融的生活的同步。
“瑟瑞娜，实验室里的那玩意好了吗?”
一个尖锐的女声在祷告声中显得相当刺耳，就连她的衣服也是如此。与其他人不同的单薄白色外套表明了她的身份——她是其他教区的信徒。
“已经好了……我觉得我们还得再等等!”
艾肯和身边的瑟瑞娜穿着同样颜色的外套。
他们的确隶属于遥远的北美教区，信仰也和身周的人不大一样。要是平常的话，他们的“白色纯洁”绝对会遭到红衣人们的口诛笔伐，二人也会对谴责者毫不相让，以至于演变成一场声势浩大的信仰辩论赛；但此时面对着数目庞大的黑色罪人，所有人都失去了互相排挤唾骂的力气与欲望。
“等什么?已经要结束了还等什么?”
艾肯用浑身的力气挤出肺内的空气，让自己的声音再次勉强盖过周遭的繁杂。
其实他现在已经应该向神祈祷了，但他知道瑟瑞娜马上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所以他不能抛下半分精力来为自己的来世做铺垫。
“我……觉得这么做不大好!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他’!”
“不好个什么!难道你养它还养出感情了?!”
“别告诉我你没有!!!”
“有个屁!你看看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忘记我们制造出它是为了什么吗?!”
艾肯说着便将手从人堆中抽出，极力地指向队伍的尽头。
虽然看不到前方的敌人，但瑟瑞娜也知道艾肯在指着的是什么。要是不知道，那就愧对了神的庇护和教会对他们这帮科学家的大力培养了。
现在应该做出那个决定吗?瑟瑞娜自己也不清楚答案。
亵渎的确会让自己的灵魂变得污秽不堪，可如果自己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恶魔呢?那自己那本就不堪的灵魂会变成什么样子?
瑟瑞娜不想成为罪人。可无论如何，她现在貌似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动手，艾肯!”
“那就赶紧打电话!!!”
“我现在就打电话……坏了!我手机被挤掉了!”
“……妈的我也是!对讲呢?”
“哪可能有对讲机!!!”
仅仅四句话，不需再多交流。
二人简直是一拍即合。他们开始逆着人流，向队尾的方向挤去。期间有大部分人对他们投以不解的目光，不过二人都将那些视为无物。
本就不是一路人，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们是实验室中的一员，来到前线也只是为了查看一下敌情，以此决定是否要执行大主教的“最终议案”。
“斯威瑟，让开。”
队尾的净化者们将手中的“K—净化者”火焰喷射器对准他们，但马上又放下了。
也就只有他们二人会在这种时候穿白色衣服了。
“需要配车么?”
“万分感谢。”
名叫斯威瑟的主教将二人领向队尾不远处的车队。欧洲的运输车大部分都在总教区，现在这个教区的车也就只有一百辆了。
斯威瑟的车在这种情况下显得相当珍贵。不过斯威瑟他们的主要工作也就是“督军”。督军跑了，那还打什么仗?
“喏，那辆是我的配车……你们决定要动用那个了?”
“是的。怎么，还觉得不能用?”艾肯带着挑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死敌。
“爱用用呗……你这家伙是刺猬吗?”
斯威瑟习以为常地耸耸肩，端着火焰喷射器的双手稍稍松了松劲。
“记住，你们的罪孽算我的一份。”
这句话是教友之间的最高祝愿，也是坚固友谊的证明。
向自己说这句腻歪的话?这算是斯威瑟的临终祝愿了吧。艾肯打算真诚地感谢他，不过温情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他不习惯和这个人说话，也不打算去习惯。
“……行啊，无所谓。”
真是冷漠的回应。不过斯威瑟也没有过多反应，因为他知道，“同意情敌的话”算是艾肯的最大底线，即便是快死了也一样。
这个倔强的白痴——
斯威瑟这么想着，看了看艾肯身边的瑟瑞娜。
她为什么会爱上这种白痴?这种无可救药的混账——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会爱上的吧?人家的癖好就是爱上白痴或是脑残什么的?
斯威瑟开始后悔起自己的爹妈为什么把自己生的太聪明了。
“真受不了你这种冷漠的家伙……快上车，时间不多了。”
在斯威瑟的催促下，二人迅速地冲上了斯威瑟的专车。司机很有涵养地冲着二人笑了笑，然后像是确认似的和底下的斯威瑟比起大拇指。
“行，去吧，快点……”
“那么斯威瑟主教，再见?”
“是再也不见吧。”
斯威瑟对熟识的司机撇嘴一笑，用力地将车门关上。
望着绝尘而去的运兵车，斯威瑟用力吞下喉中的块状物。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喝水了，长距离步行行军是很消耗体能的。
他之前也对大主教的临时分派产生过巨大的不满。还记得那个家伙的嘴脸是这个样子的:
“为了神与众多教徒们牺牲吧，这是你们的荣耀。”
当时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但现在他此时真的想拿手上的家伙给那个主教来一下子。斯威瑟作为主教，义务就是奉献，他也的确为了底下的民众们奉献了许多，但民众们又有什么理由来为同样是民众的人们牺牲呢?
跋涉几十里，拿数以十万的人力堵住敌人的大本营，以便让其他人争取逃亡的时间?
斯威瑟发现自己的信仰已经动摇了。这对于一个主教而言是绝对错误的，但当他想起前方的民众时，他又不能抑制住自己怀疑的欲望。
“神”……你在何处?
你真的有看到我们的努力吗?无论是在欧洲这一片灾区上努力生存与收复失地，还是为你牺牲……你真的看到了吗?
那又为何会让我们遭到这些事情?大人就算了，孩子呢?就这么让他们死去——在还不知信仰为何物的时候?
“神”，难道就像古时候那个亵渎之人说的一样……
是因为你已经死了吗?
“咔嚓”
就在斯威瑟思考之时，他听到了脑后的一声脆响。
脸上的防毒面罩掉了下来。刺痛、麻木与窒息感瞬间填满了他的呼吸系统，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恶心感。
这些黑红色的空气貌似是有着生命一般。斯威瑟清楚地听到了它们在呼吸系统中那得逞后张狂的笑声。
只要有了防毒面罩和坚定的信仰，灵魂之周就会升起神的壁垒，不被空气中的邪恶所侵蚀……
至少在防毒面罩或是信仰什么的破裂之前是这样的吧。
面具应该是上次作战时受损了吧，那个亵渎者临死前差点咬掉自己的后脖子，不过万幸没有咬中。斯威瑟也抓住那个时机，将银弹打入了它的后心。
本以为就这么完了，结果是咬到面罩的带子了啊。都怪整备时间太仓促了，不然绝对能发现的。
至少能多活一会，看到那个“他”，那个孩子。虽然不是斯威瑟创造了他，但那好歹也有他的一份心血。他想让那个孩子有一个正常的神智，因为那会让自己获得无奈旁观后的赎罪感……
而且，那是瑟瑞娜的“孩子”。
果然是自己的想法太卑鄙了吗……
是我错了……?
斯威瑟只能想到这里。因为下一秒，“净化主教”斯威瑟的身体就被汹涌而来的净化火焰所吞没。
约摸四个小时后。
依旧是黑色和红色，不过二者此时已经混为一体，变成了无法分割的一大摊惨剧。
残缺的肢体泡在体液与雪水的混合物之中，四周的红雾不知是不是与这些恶心的东西产生了什么反应，居然逐渐地开始变成了完全的黑色。
“哼哧，哼哧……”
斯威瑟艰难地呼吸着固化的空气。自己的肺泡已经快被液体与固体填满了，不过本能还是很难抵抗。
他知道自己还想活下去，即便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面目全非，精神崩溃。这对于正常人而言无疑是一桩人间惨剧，但这种事情在前线经常发生，大家都要忍耐且习惯下去。
罪人……自己是一个罪人。
鲜血……相当渴望——
混合着自己的焦味……美味!
好吃……
咯喳，咯喳……
在奋力进餐时，斯威瑟听到了脚蹋在雪地上的声音。听上去很细微，倒像是光着脚……
有人正在朝他走来。
“唔?”
斯威瑟用含着一小块他人面部肌肉的嘴含糊不清地哼了意义不明的一声。
他想要从地上爬起，但手上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于是他随手将缠在手上的纯银十字架项链扯断，再毫不犹豫地爬起——
孩子?
是孩子?
我的孩子?
他咀嚼着嘴中的血肉，在心中反复地对那个人重复着这句话，就好像是想靠心灵感应与他对话一样。
孩子?
手持奇型巨镰的人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他的镰刀在外观上很是奇怪，居然有着三柄并排的利齿。
孩子!
孩子叫什么?
那个人轻动鼻子，貌似是在确认气味。斯威瑟发现他是可以在这种地狱中正常呼吸的。
嗤——
镰刀准确地划入斯威瑟的胸膛。斯威瑟感觉到胸口又被猛力地一扯，镰刀便带着血弧从自己的胸口拔出。
刀尖上的那个东西……
是自己的心脏。
倒在地上的斯威瑟终于想起了孩子的名称。
“奥丁……”
他吐出嘴中的杂碎，半睁着眼睛，想要看向自己亲爱的孩子。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头纯白色头发，白皙的皮肤，正在与心脏接触的殷红嘴唇与毫无感情的碧蓝双眼。
斯威瑟的血液从那个人的嘴唇处缓缓流下。那个人对此不以为意，依旧贪婪地吸吮着斯威瑟的心脏，中性脸庞被血污污染的一塌糊涂。
就像刚刚学会自己吃饭的小孩子一样。
“你还是这个样子……”
斯威瑟对他宠溺地笑了笑，之后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净化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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